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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 Number: 0023-09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一章 菊花、古劍和酒(一)

  孤標亮節,高雅傲霜,說的正是中原士民們最愛的菊花。菊花並不少見,而范閒當年待的澹州,更是盛產這種花朵,澹菊花茶乃是慶國著名的出產,這些年京都范府年年都要在老祖宗那邊採辦許多入京。

  正因為如此,范閒對於這種花是相當的熟悉,時常還想著澹州海邊懸崖之側,瑟縮開著的那朵小黃花。他知道菊花雖然耐寒,前世元稹的詩中還曾大言不慚地說過此花開過更無花,但終究不是冬日臘梅,在這般寒冷的深秋天氣裡,只怕早應該凋謝成泥才是。

  馬車穿越了山下重重森嚴至極的關防,在大內侍衛及禁軍的注視下,范府幾位年輕人下了馬車,沿著秋澗旁的山路往上爬了許久,一拐過水勢早不如春夏時充沛的那條瀑布,便陡然間看到一方依著慶廟式樣所築的廟宇出現在眾人面前,出現在那面山石如斧般雕刻出來的山崖上。

  懸空廟依山而建,憑著木柱一層一層往上疊去,最寬處也不過丈許,看上去就像是一層薄薄的貼畫,被人隨手貼在了平直的懸崖面上,山中秋風甚勁,呼嘯而過,讓觀者不由心生凜意,總忍不住擔心這些風會不會將似紙糊一般的廟宇吹垮捲走——傳說這是慶國最早的一間廟宇,是由信奉神廟的苦修士一磚一石一木所築,總共花去了數百年的時間,用意在於宣揚神廟無上光明,勸諭世人一心向善。

  神廟向來不干涉世事,神秘無比,但似乎數千年來總在暗中影響著這片大陸上的風雲起合。在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許多傳聞中,都能隱約看到神廟的身影,加上苦修士們雖然人數不多,但一向稟身甚正。極得百姓們地喜愛,所以神廟在平民百姓心中的地位,依然相當崇高。

  身為統治者的皇室們,對於既影響不到自己,但依然擁有某種神秘影響力的神廟,保持著相當地敬意,這種表面功夫,是政治家們最擅長做的事情,也是他們最願意做的事情。

  所以慶國皇族每三年一次的賞菊大會,便是定在懸空廟舉行。這已經成了定例。賞菊大會,更大的程度上是為了融洽皇族子弟之間的利益衝突,加深彼此之間的瞭解,從而避免那種魚死網破的情況發生。至少,不要再出現幾十年前兩位親王同時被暗殺、一時間慶國竟是找不到皇位接班人的恐怖情況。

  慶國皇室如今人丁不盛,所以賞菊會上還會邀請一些姻親乃至皇室最親近的家族參與,依照最近這些年地慣例。秦家葉家這兩個軍中柱石自然是其中一份子,秦家在軍中擁有相當的實力,葉家長年駐守京都。而且家中又出現了慶國如今唯一一個擺在明面上的大宗師,地位也有些超然。

  除此之外,就是幾位開國時受封地老國公家族,還有新晉的幾家,比如尚了一位偏遠郡主的任家——至於范家能夠位列其中,倒不是因為范家如今的權勢,臣子家的權勢並不怎麼放在皇家人地心中,也不是因為范閒娶了婉兒,從而與皇室有了那麼一絲偷偷摸摸的親戚關係——而是因為范家的那位老祖宗。親手抱大了陛下和靖王這兩兄弟,其中親密,非為外人所道也,單以私人關係論,范家倒是皇室最親近地一家人。

  范閒氣喘吁吁地叉腰站在懸空廟下,看著四方三三兩兩站著的慶國權貴人物,忍不住低聲咕噥了一句:「賞菊賞菊,這菊又在哪裡?」

  范尚書此時早已經被請到了避風的地位了,老一輩人總會有些特權,馬車停在山下,一應護衛都被留在了禁軍的佈防範圍之外,於是范府來人便又只剩了一男二女這個鐵三角的搭配,三角之一的林婉兒呵呵一笑,指著山下說道:「在這兒了。」

  范閒一愣,往山崖邊上踏了一步,一陣惱人的秋風迎面吹來,不由瞇了瞇眼睛,緊接著卻是吸了一口氣,讚道:「好美的地方。」

  懸空廟所依的山崖略有些往裡陷去,像個U形一般,山路沿側邊而上,所以上來時,范閒並沒有注意到山路旁地那片山野裡有什麼異樣,此時登高於頂,向下俯瞰,視野極其開闊,發現這片山野裡竟是生滿了菊花,這些菊花的顏色比一般的品種要深許多,泛著金黃,花瓣的形狀有些偏狹長。

  「金黃之菊,果然符合皇家氣派。」范閒站在崖邊,看著漫山遍野的金星般花朵,讚歎道:「這麼冷的天氣,還開的如此熾烈,真是異像。」

  林婉兒解釋道:「是金線菊,據說是懸空廟修成之後,當時的北魏天一道大師根塵,親手移植此處,從此便為京都一大異景。」

  「根塵?」范閒悠然歎道:「莫非是苦荷大宗師的太師祖?」

  「正是。」

  范閒搖了搖頭,依然往山下看著,多看了幾眼,才發現那些異種菊花生的並不如何繁盛。山間的泥土並不肥沃,所以往往是隔著好幾尺才會生出一株菊花,只是此時觀花者與山野間的距離已經被最大限度地拉開來,所以形成了一種視覺上的錯覺;讓人們看上去,總覺得那些星星點點的金黃花朵,已經佔據了山野裡的每一個角落,與深秋裡的山色一襯,顯得格外富麗堂皇,柔弱之花大鋪雄壯之勢。

  已經有人上來打招呼了,只不過由於最後陛下對於范閒比較冷淡,加上婉兒的身份也不允許那些年輕的大族公子哥們兒與范閒說太多年輕人應該說的話題,所以只是稍一寒暄便又分開。范閒一邊溫和笑著與眾人說話,一面卻開始放空,覺得有些無聊,下意識裡便開始按照自己的職業習慣開始觀察起四周的環境。

  懸空廟孤懸山中。背後是懸崖峭壁,上山只有一條道路,今日慶國皇室聚會於此,山下早已是撒滿了禁軍。重重佈防,內圍則是由宮典領著的大內侍衛們小心把守,至於那些低眉順眼地太監們當中,有沒有洪公公的徒子徒孫,誰也不知道,只不過范閒沒有看見虎衛們的身影,略微有些奇怪,不過以目前的佈置,真可謂是滴水不漏,莫說什麼刺客。就算是只蚊子要飛上山來,也會非常頭痛。

  他微笑著與任少安打了個招呼,看著對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被人拖走。心裡也笑了起來,岳父辭相已久,原先地那些人脈終於是要漸漸淡了。往上方望去,范閒不由瞇起了眼睛,慶國權力最大的幾個人此時都在這個木製廟宇之中。遠遠似乎能夠瞧見最上面那一層,一位穿著明黃衣衫的人物,正撫欄觀景。那位自然是皇帝陛下。

  仰頭看著,范閒心裡有些莫名的情緒,腦中忽然一轉,很好笑地幻想出了一個場景——如果這時候北齊人或者是東夷城的高手們,把這座懸空廟燒了,這天下會忽然變成什麼樣子?當然他也知道,今日京都佈防甚嚴,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只是依然很放肆地設想著。如果自己要爬上這座廟宇,應該選擇那些落腳點,選擇何等樣的線路,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上到頂樓。

  這真的純粹只是職業習慣而已。

  一位太監從廟中急急忙忙地走了過來,廟前空坪上的年輕貴族們趕緊閃開一條道路,那太監走到范氏三人面前,很恭敬地低聲說道:「陛下傳婉兒姑娘晉見。」

  林婉兒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范閒,柔聲問道:「戴公公,只是傳我一個人?」

  戴公公可是范閒的老熟人,也知道在眾人矚目地場景中,如果范閒沒有被傳召入廟,會帶來什麼樣的議論,偷偷用欠疚的眼光看了范閒一眼,沉穩說道:「陛下並無別地旨意。」

  范閒笑了起來,對婉兒說道:「那你去吧。」頓了頓後輕聲笑著說道:「舅舅總是最疼外甥女的,這個我知道。」

  看著婉兒消失在懸空廟黑洞洞的門中,范閒瞇了瞇雙眼,沒有說什麼,領著妹妹向另一角走去,準備去看看那邊可能獨好的風景。不料有人卻不肯讓他輕閒下來,一個略有些不安的聲音響了起來:「師傅。」

  回頭一看,果然是葉靈兒那丫頭,看著對方有些不安地臉色,范閒清楚是為什麼,明年葉靈兒就要嫁給二皇子,而自己與二皇子之間看似鬥氣般的爭鬥,實際上暗中卻是血淺肉散,暴戾十足,對方既然是葉重的女兒,哪裡會不清楚其間地真實原因。

  他望著葉靈兒溫和一笑,說道:「想什麼呢?是不是怪我把你未來相公欺負的太厲害?」

  葉靈兒見他神色自若,這才回復了以往的疏朗心性,笑著啐了一口,說道:「還擔心你不肯和我說話了。」

  若若在一旁笑了起來:「這又是哪裡的話?」

  葉靈兒歎了口氣,說道:「老二也不知道在哪裡……日後牌桌子上少了他一個人,還真有些不習慣。」范府後園之中,這一兩年裡時常會開麻將席,席上四人分別是范若若范思轍姐妹倆,另兩位就是林婉兒和葉靈兒這一對閨中蜜友。

  「還不是你和若若給范思轍、婉兒送錢。」范閒笑著說道:「這牌局散了,你也可以少輸點,樂還來不及。」

  正說著,秦恆遠遠走了過來,還未近身已是嚷道:「你們躲在這裡說什麼呢?」看他這聲音洪亮的,只怕是刻意想讓場間眾人聽的清楚,范閒苦笑道:「在說關於麻將牌的事情。」

  秦恆來了興致,一拍范閒的肩頭,說道:「這個我拿手。」他看了一眼四周,微微皺眉道:「賞菊會……本是陛下讓這些大族子弟們親近的機會,你身邊卻這麼冷清?」以范閒如今薰天地權勢,就算那些人自卑於身份,也總要來巴結幾句才對,斷不至於弄的如此冷清。

  范閒臉上一片安靜。應道:「今日才知道這菊只能遠觀,不能近玩……我的性情你也清楚,本就不耐和這些人說什麼……至於結交親近。」他笑了起來:「實在是沒有這個興趣。」

  所謂賞菊會,在他看來。不過是類似於前世如酒會一般地交際場所,又有些像茶話會,借此來顯示一下彼此與皇室之間的親疏關係,確立一下地位。只是對於范閒來說,他根本不屑於靠皇權的威嚴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所以覺得實在很是無趣。

  秦恆年已三十,家中早有妻室,只是秦家之人必定要每三年來看一次黃花,他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就已經厭了。聽范閒這般說著,忍不住點了點頭。

  今日二皇子與靖王世子並沒有被特?開解出府,依然被軟禁著。所以並沒有來到懸空廟。

  「師傅,這裡景致不錯,做首詩吧。」葉靈兒眨著那一雙清亮無比地眼眸。

  范閒每次看見這姑娘像寶石一樣發光的雙眼,總覺得要被閃花了,下意識裡瞇了瞇眼睛。應道:「為師早已說過不再做詩。」

  葉靈兒稱他師傅,還可以看作是小女生玩鬧,而且這件趣事也早已經在京都傳開。但范閒居然大喇喇地自稱為師,就顯得有些滑稽了,秦恆與范若若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秦恆打趣道:「冬范大人在北齊寫的那首小令,已然風行天下,難道還想瞞過我們?」

  范閒大感頭痛,隨口拋了首應景,搖頭說道:「別往外面傳去,我現在最厭憎寫詩這種事情了。」

  范若若正在低頭回味「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兩句。忽聽著兄長感歎,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因為,被追著屁股,要求寫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范閒一頓一頓地說著,旋即在三人迷惑不解的眼光中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是如此開心,如此私秘,如此無頭無腦。

  聚集在懸空廟前正在飲茶吟詩閒話的權貴們,忽聽著這陣笑聲,有些驚愕地將目光投了過去,便瞧見了崖邊那四位青年男子,很快地便認出了這四人的身份,不禁心頭微感震動,小范大人聲名遍天下,眾人皆知,只是他已經將二皇子掀落馬來,如今卻又和秦葉兩家的年輕一輩站在了一起,莫非這又代表著什麼?

  范閒不會在乎別人的目光,只是忽然間鼻子微微抽動,嗅到了一絲火薰地味道,心想難道今天的主餐是火腿?他轉過頭去,卻看見懸空廟的一角,正有一絲極難引人注目地黑煙正在升起。

  場間五識敏銳,自然以他為首,卻沒有別的人發現有什麼異樣,就連那些在四處看守著的大內侍衛都沒有什麼反應。

  而那些人還在看著懸崖邊那四位迎風而立的年輕人,心中不知生出多少感慨,多少羨慕。

  ……

  ……

  秋風一過,那道黑煙便像是被撩拔了一下,驟然大怒大盛,黑色之中驟現火光,而范閒的身子也已經隨著這一陣風急速無比地向著懸空廟前掠了過去。

  「秦恆,護著這兩個丫頭。」

  話音落處,他已經來到了廟前,看著那處猛然噴出地火頭,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高溫,一揮掌劈開一個向自己胡亂出刀的大內侍衛,罵道:「眼睛瞎了?」

  火勢衝了起來,由於懸空廟是木製結構,所以火勢起地極快,那些參加賞菊會的年輕權貴們驚呼著四處躲避,一時間亂的不可開交。雖說是秋高物燥,但這場火來的太過詭異,而禁軍統領宮典此時正在最高的那層樓上,所以下方的侍衛們不免有些慌亂。

  范閒對那些侍衛和太監們喝斥道:「備的沙石在哪裡?」

  他一發話,這些人才稍微清醒了些許,知道范閒的身份,便開始聽從他的指揮,有條不紊地一步一步進行,首先去請出了廟宇中一樓地那些老年大臣,然後急派侍衛上樓護駕,傳遞消息,同時分出了十幾個高手,開始小心翼翼地在四周佈防。

  反應很快,動作很乾淨利落,雖然那些權貴們惶恐不安,但侍衛與太監們還是鼓起勇氣在滅火,不多時,便將樓下的火苗壓制住了,包括范尚書在內的那些老大人趁機從一樓裡退了出來,只是懸空廟的樓梯很窄,報信的人很慢,頂樓的人一時還撤不下來。

  看見父親無恙,范閒略覺心安,但依然心有餘悸,沒想到自己先前的幻想竟然變成了現實,如果這火真的蔓延開來,正在頂樓賞景的皇帝……只怕真要死了。

  肯定是有人縱火,不知道對方怎麼可能隱藏身份,進入看防如此森嚴的廟前,只是這放火的手段太差,竟是讓自己發現了。

  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范閒在一片雜亂的廟前,強行保持著自己的冷靜,分析著這件事情,卻始終沒個頭緒,但想到婉兒這時候還在頂樓,他的心情微亂,很難平靜下來,心中生出一絲不祥的感覺,只是他此時也不敢貿然登樓,怕被有心人利用。

  「范閒,上去護駕!」范尚書走到他的身前,冷冷說道。

  「是。」范閒早有此心,此時來不及研究父親眼中那一絲頗堪捉摸的神情,領著兩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向懸空廟頂樓行去,只是他不肯走樓梯,而是雙腳在地上一蹬,整個人便化作了一道黑影,踏著懸空廟那些狹窄無比的飛簷,像個靈活無比地鬼魅一般,往樓頂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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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二章 菊花、古劍和酒(二)

  手指摳住廟宇飛簷裡的縫隙,范閒的身體輕擺而上,腳尖踩著將突出數寸的木欄外側,身子忽地拔高,幾縱幾合,一身絕妙身法與小手段完美無比地結合,不過是一眨眼間,便已經攀到了懸空廟最高的那層樓。

  下方山坪上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火勢已滅,而那些慶國的權貴們始終是久歷戰火的狠辣角色,稍許一亂,便鎮定下來,在幾位大老的安排下佈置除侍衛之外另一層防衛,務要保證懸空廟的安全,此時眾人焦慮地抬頭望去,剛好看見范閒的身影像道閃電般掠至了頂樓,沒有人想到范提司的身手竟然厲害到了如此地步,不由齊聲驚歎了一聲。

  范閒右手單手牢牢握住頂樓下方的簷角,左腿微屈,左手放在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把上,在山風中微微飄蕩。頂樓裡一片安靜,但他卻不敢就這樣貿失地闖進去,對著上面喊了一聲:「臣范閒。」

  頂樓裡似乎有人說了一句什麼,范閒瞇眼看著那層透風窗樓包裹著的頂樓裡,無數道寒光漸漸斂去,這才放下心來,有人在裡面說了一聲:「進來。」

  囉吱一聲,木窗被推開了。

  范閒不敢怠慢,腰腹處肌肉一緊繃,整個人便彈了起來,輕輕揚揚地隨山風潛入廟宇頂層,生怕驚了聖駕。雙腳一踏地面,他眼角看著那些如臨大敵的侍衛緩緩退後一步,知道自己先前若是不通報就闖了進來,只怕迎接自己的,就是無數把寒刀劈面而至。

  眼光在樓中一掃。沒有看到預想中的行刺事情發生,他心中略鬆了一口氣,接著便看到轉廊處,皇太后地身影一閃而逝。自己最擔心的婉兒正扶著老人家,而那位神秘莫測的洪公公正袖著雙手,佝僂著身子,走在最後面。

  下面起了火,太后與宮中女眷們已經先退了。

  「你怎麼來了。」

  一道威嚴裡透著從容的聲音響了起來,范閒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轉過身來,對著左手方欄旁地那位中年人行了一禮,平靜說道:「下方失火,應該是人為。臣心憂陛下安危。」

  慶國的皇帝陛下,今天穿了件明黃色但式樣明顯比較隨性的衣服,他背負著雙手。看著欄外,此處地勢甚高,一眼望去,無數江山盡在眼中,滿山黃菊透著股肅殺之意。皇帝似乎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安危。目光平靜望著這一片屬於自己的大好河山,似乎對於廟下那些如臨大敵的官員們露出了一絲嘲笑之意。

  此時樓中太后與娘娘們已經離開,在三樓處。與上樓來迎的侍衛合成一處,小心翼翼地退往樓下。透風無比的懸空廟頂樓之上,除了那位平靜異常的皇帝陛下,還有太子、大皇子、三皇子這三位皇室男丁,十幾個宮中帶刀侍衛,還有四五個隨侍的小太監。

  范閒目光一掃,便將樓中地防衛力量看的清清楚楚,眉間不禁閃過一絲憂慮,樓下那場火明顯有蹊蹺。只不過被自己見機的快撲滅,沒有給人趁亂行動地機會,不過那些隱藏著的刺客,一定還在廟中,只是不知道以慶國如此強大的實力,怎麼還可能讓人潛了進來——不過他身為監察院提司,對於慶國的防衛力量相當有相信,就算有刺客潛伏著,也只能是那種一劍可亂天下的絕頂高手,人數怎麼也不可能超過三個。

  只是宮典不在樓中,這個事實讓范閒心頭一緊。洪公公扶著太后下了樓,這個事實讓范閒更是微感頭痛,難道那些刺客放這場火,只是為了將那位宮中第一高手調下樓去?

  此時樓上,除了那些帶刀侍衛之外,真正地高手……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了。范閒略有些自大的評判著樓中局勢,畢竟在他心中,大皇子的馬上功夫可能不錯,但真正面對這種突殺地局面,他和一位優秀刺客的差距太大。

  看陛下的神情,似乎他並不怎麼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許這是身為一代君主所必須表現出來的沉穩與霸氣,但范閒卻不想因為這個中年人偶有傷損,而造成慶國無數無辜者的死亡,微微皺眉,對陛下身後強自表現著鎮定的太子做了個眼色。

  太子微微一愣,馬上知道范閒在想什麼,躬身對皇帝行禮道:「父親,火因不明,還請暫退。」

  誰知道皇帝根本不理會東宮太子所請,緩緩轉身,清矍的面容之上透著淡淡自嘲,看著范閒說道:「火熄了沒有?」

  范閒微微一怔,點頭道:「已經熄了。」

  「那為什麼還要走?」皇帝的左手輕輕撫著欄杆,悠悠說道:「朕這一世,退的時候還很少。」

  范閒面色寧靜,心裡卻已經開始罵娘,心想你愛裝酷玩刺激,自己可沒這種興趣,沉聲說道:「雖沒什麼異動,但此處高懸峰頂,最難防範……還請陛下以天下為重,馬上回宮。」

  以天下來勸諫一位皇帝,是前世宮廷戲裡最管用地手段,不過很明顯,對於慶國的皇帝沒有什麼用處,他反而轉過身去,冷冷說道:「范閒,你是監察院的提司,如果有人膽敢刺殺朕……那是你的失職,難道你要朕因為你的失職,而受到不能賞花的懲罰?」

  范閒氣苦,心想自己只不過是監察院提司,雖然六處確實掌管著這一部分業務,但今天這賞菊會本來就沒有讓院裡插手,自己怎麼可能料敵先機?——不過他旋即想到,監察院遍佈天下的密探網路,最近確實沒有探聽到什麼風聲,這天底下敢對慶國皇室下手的勢力,不外乎是那麼兩三家。那兩三家最近一直挺安靜的,最難讓人猜透的東夷城也保持著平靜,四顧劍一直是監察院地重點觀察對象,可以確認對方還停留在東夷城中。

  看著皇帝一片安寧的神情。范閒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難道這場火……並不是一場刺殺的前奏?難道自己真的太過於緊張了?

  看著范閒陷入了沉默,場間有資格說話地三位皇子都以為他是受了陛下的訓斥,臉面上有些過不去。太子輕咳一聲,準備為范閒分說些什麼,但驟然間想到,范閒最近這些時日裡將老二打的淒慘,讓自己「大感欣慰」,但是這個臣子的實力似乎也已經恐怖到自己無法掌控的地步,此時父皇打壓對方。說不定另有深思,所以住嘴,只是向范閒投了一注安慰的目光。

  大皇子卻不會考慮這麼多。沉聲說道:「父親,范提司說的有理,雖說這天下,只怕還沒有敢行刺父親的賊子,但是為了安全計。也為了樓下那些老大人安心,您還是先下樓吧。」

  皇帝似乎很欣賞大皇子這種有一說一的態度,但對范閒卻依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冷冷說道:「范閒,你身為監察院提司,遇事慌張如此,實在深負朕望。」

  范閒心裡又多罵了幾句娘,面色卻愈發謙恭,自嘲笑道:「陛下教訓的是。」

  皇帝略帶一絲考問之意看著他,忽然說道:「你心中是否有些許不服?」

  「是。」范閒忽然間心頭一動,直接沉聲應道:「臣以為,陛下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無小事,便更須珍重才是,再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這黃花之景年年重現,慶國地陛下卻只有一人,哪怕被人說臣驚慌失措,膽小如鼠,臣也要請陛下下樓回宮。」

  樓間一陣尷尬的沉默,誰也沒有料到范閒竟然敢當眾頂撞聖上,還敢議論聖上的生死,還直接將先前皇帝對他地訓斥駁了回去!

  ……

  ……

  「你的膽子很大……」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番話後,皇帝的臉色終於輕鬆了一些,看著范閒說道:「如果說你膽小如鼠,朕還真不知道,這天底下哪裡去找這麼大的老鼠。」

  這本是一句笑話,但除了皇帝之外,頂樓上的所有人都處於緊張地情緒之中,根本沒有人敢應景笑出聲來,只有膽大包天的范閒笑了笑,笑容卻有些發苦。

  忽然間,皇帝的聲音沉下去了三分,便是那雙眼也閉了起來,任欄外地山風輕拂著已至中年,皺紋漸生的臉頰。

  「朕這一世,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場刺殺,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當年的天下,是何等樣的風雲激盪?」皇帝輕笑道:「這樣一個錯漏百出的局,一把根本燃不起來的火,就想逼著朕離開,哪有這麼容易。」

  范閒看著這一幕,在暗底裡鄙視著一國之君也玩小資,一顆心卻分了大半在四周的環境上,宮典與洪公公都不在,虎衛不在,有的只是侍衛與三位……或者說四位?皇子,那些近身服侍皇帝的太監雖然忠心無二,往上三代地親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但想靠著這些人保護著皇帝,實在是遠遠不夠,尤其是洪公公隨太后離去,讓范閒非常擔心。

  忽然間他心頭一震,想到一椿很微妙的事情——如果這時候陛下遇刺,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豈不是要擔最大的責任?樓下時,父親怎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戴公公大聲說道:「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從未退後一步。」

  范閒一愣之後,馬上想到了遠在北齊的王啟年,在心中罵道,原來所有成功的男人身後,都有一位或幾位優秀的捧哏。

  皇帝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寧靜之中透著股強大的自信:「北齊,東夷,西胡,南越,還有那些被朕打的國破人亡的可憐蟲們,誰不想一劍殺了朕,但這二十年過去,又有誰做到了?」他輕聲笑道:「當遇刺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之後,范閒,你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麼朕會如此不放在心上。」

  那是,您這是熟練工種啊——范閒今天在肚子罵的髒話比哪一天都多。但在其位,謀其政,自己既然當了監察院的提司,就得負責皇帝的安全。最關鍵地是,他可不想自己背一頂天底下最大的黑鍋,於是乎,依然不依不饒,厚著臉皮,壯著膽子勸皇帝下樓回宮。

  皇帝終於成功地被他說煩了,大火罵道:「范建怎麼教出你這麼個窩囊廢來!陳萍萍怎麼就看中了你!」

  范閒滿臉笑容堆著,心裡繼續罵著:有本事您自個兒教啊,這本來就應該是您的業務範圍。

  此時局勢早已平靜,估摸著再厲害的刺客也只有趁機遁去。不然待會兒禁軍撒網搜山,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樓中眾人地心緒稍許放鬆了一些,看著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陛下在痛斥著范閒。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太子依然無恥地用溫柔目光安慰著范閒,大皇子有些不忍的轉過頭去,倒是最小的老三滿臉笑容最歡,許是心裡看著這幕。覺得很出氣。

  不知道陛下今天為什麼如此生氣,對范提司劈頭劈腦罵個不停,就像是在訓斥自家兒子一般。畢竟范閒如今假假也是一代名人。朝中重臣,在深重文治的慶國朝廷今日,這樣大傷臣子臉面的事情還是極為少見。

  范閒滿臉苦笑聽著,卻聽出了別的味道,只怕這位陛下也在和自己懷疑同樣的事情,所以才格外憤怒——如果說這齣戲是老跛子或者是父親大人暗中安排的,自己只能讚一聲他們膽大心狠無恥弱智,居然玩這麼一招勇救聖上的戲給聖上看——皇帝不是傻子,至少智商不會比自己低。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看來皇帝相信范閒也是被蒙在鼓裡。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心想大概不會有什麼正經刺客了,一場鬧劇而已。

  但問題是,陳萍萍不是位幼稚園大班生,范建也不是第一天上學嚇地在鐵門口哭的小姑娘,陛下更不會相信自己最親信的兩位屬下會做出如此荒唐地事來為范閒邀寵——皇帝生氣的原因,其實和范閒沒多大關係。

  ……

  ……

  皇帝終於住了嘴,回過身重重地一拍欄杆,驚的樓內中人齊齊一悚,范閒卻是個慣能揣摩人的主兒,對身邊的戴公公一努嘴,做了個嘴型,示意他那位天口爺罵渴了。

  戴公公剛調太極殿不久,正小意著,看范提司這提醒,不由一樂,便準備端茶過去侍候。

  「換酒。」皇帝並未回身,但卻知道范閒這小子在自己身後做什麼,注視著欄外曠景,天上浮雲地眼中,終於忍不住湧出一絲謔笑之意,「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既上高樓賞遠菊,不飲酒怎麼應景?」

  每三年一次的賞菊會都會配備菊花酒,早備在旁邊,只是懸空廟異起了場小火,鬧得眾人不安,竟是忘了端出來,此時聽著陛下意,一位專司此職眉清目秀的小太監,趕緊端著酒案走向了欄邊,腳尖落地,分外謹慎小心。

  聽著那句詩,范閒卻是心頭微驚,這是石頭記三十八回裡賈寶玉地一首菊花詩,皇帝此時念了出來,自然是要向自己表明,他實際上什麼都知道,只是此事終究瞞不住世人,范閒也沒有當一回事。

  「石頭記這文章,一昧男女情愛,未免落了下乘,不過文字還算尚可……但這些詩詞,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樓間三位皇子並隨從們,並不清楚陛下為什麼忽然在此時說起文學之道,微微一怔。范閒知道再不能退,苦笑著躬身說道:「臣遊戲之作,不曾想能入陛下景目,實是幸哉。」

  「噢?朕還本以為……你是怕人知道此書是你托名所著,所以刻意在詩詞上下些卑劣功夫,怎麼幼稚怎麼來。」

  范閒歎息一聲,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時場中眾人終於知道一向在民間宮中暗自流傳的石頭記,原來是出自小范大人之手,震驚之餘,卻又生出理所當然的情緒,這書一向只有澹泊書局出,而且文采清麗,實在俗品。若不是文名驚天下的小范大人所著,還真不知道世上又去找另外一個人去。

  皇帝接過酒杯,嗅了嗅杯中微烈的香氣,輕輕啜了一口。淡淡笑著,不再理會窘迫的范閒與吃驚地兒子們。

  盤上放著兩杯酒,本預著陛下與太后一人一杯,此時皇帝自取了一杯飲了,還剩一杯,而此時太后已經下樓,便有些不知該如何分配。他看看太子,又看看大皇子,眉頭皺了之後又舒開,下意識裡便將手指頭指向了范閒。忽然間發現有些不妥,在途中極生硬的一轉,指向正躲在角落裡一面笑一面吃驚的老三。

  三皇子年紀還小。苦著臉說道:「父皇,孩兒不喜歡喝酒。」像這種話,也只能是小傢伙說出來,才不會被判個逆旨之罪。

  皇帝沉著臉,冷冷說道:「比酒更烈地事情。你都敢做,還怕這麼一杯酒?」

  三皇子臉一苦,被這股冰寒地氣勢一壓。竟是嚇的險些哭了出來,趕緊謝恩,邁著小腳走到欄邊,伸出小胳膊取下酒杯,便往嘴裡送去。

  ……

  ……

  噹的一聲脆響,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滾了遠去,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道迎面而來的寒光,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過喝杯酒而已,怎麼這名侍衛卻要砍死自己?

  畢竟是位皇子,從小生長在極常複雜極常危險的境況下,小傢伙馬上反應了過來——有人行刺!

  他的身後就是皇帝陛下,如果他抱頭鼠竄,那麼這雪光似的一刀,便會直接斬在陛下的身上。當然,三皇子並沒有苦荷大宗師那種踏雪無痕的身法,也沒有葉流雲那種棺材架子一樣堅強地一雙散手,就算他再如何強悍地擋在皇帝面前,估摸著這驚天一刀,也會把他直接劈成兩半,順帶著取了皇帝的首級。

  躲與不躲都一樣,所以三皇子選擇了最正確的做法,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著那片刀光裡刺客模糊地臉,雙腿發抖,褲襠全濕,不顧一切地尖聲叫了起來!

  啊!

  尖銳的叫聲響徹頂樓之前,場中所有人都已經發現了行刺的事實,因為從來沒有人想過慶國皇宮的大內侍衛裡居然會有刺客,所以當那把刀挾著驚天的氣勢,砍向欄邊捉著小酒杯地陛下時,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從而讓那把刀突破了侍衛們的防守圈。

  只有范閒例外,他一吐氣,一轉腕,一拳頭便打了過去,這名刺客隱藏的太深,出手太突然,刀芒太盛,以致於他根本不敢保留絲毫,身後腰處地雪山驟現光明,融化而湧出的真氣就像一條大河一般沿著他的右臂,運到他的拳頭上,然後隔著幾步的空氣,向那片刀光裡砸了下去。

  這一拳相當的不簡單,拳風已經割裂開了空氣,推著微微的嗡嗡聲,就像是一記悶雷般,在刀光裡炸響,將那片潑雪似的刀光炸成了粉碎!

  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

  范閒胸中一悶,極為震驚地發現使刀之人居然也是位九品的強手,不過也對,敢來行刺天下權力最大君主地刺客,沒有九品的身手,怎麼有臉出手。此時他已經飄到了三皇子的身邊,左手一翻,黑色的匕首出腿,極為陰險地扎向刺客的小腹。

  刺客手中的刀只斷了一半,刀勢卻愈發地淒厲,速度更快,竟似同生共死一般。侍衛們終於醒了過來,大叫著往這邊過來,與范閒前後夾進,這名刺客就算是九品強者,也沒有什麼辦法。

  但就在這個時候,懸空廟正前方天上的那朵雲飄開了,露出了太陽,那輪熾烈的太陽。

  光芒一閃,樓宇間泛起了一片慘慘的白色,然後出現了一名全身白衣,手持一柄素色古劍的刺客——沒有人知道這個刺客是怎麼出現在了頂樓,也沒有人發現他藉著陽光的掩飾已經欺近了皇帝的身前。

  嗤嗤兩點破風聲起,兩名皇帝身邊的侍衛最先反應過來,將陛下往後拉了一把,付出的代價是這兩個人喉頭一破,鮮血疾出,連刀都沒來得及拔出來,就摔倒在地。

  一個白衣人。拿著一把古意盎然的劍,直刺皇帝面門!

  ……

  ……

  先前豪言一生未退的皇帝陛下,在這宛若天外來地一劍面前,終於被悍不畏死的貼身侍衛拖後了幾步。

  此時那把奪人心魄的劍尖其實離他還有一尺遠。但所有人似乎都覺得那一截劍尖。似乎已經刺中了皇帝的咽喉。

  所有地人都知道慶國皇帝不會武功,又有幾個侍衛狂吼著堵在了陛下的面前,事起突然,又心憂聖上安危,這些侍衛選擇了最直接的方法,用人肉擋住對方的劍勢。

  無數鮮血飛濺著,皇帝的雙眼卻依然是一片寧靜,死死盯著那個一無往前、劍人合一的白衣刺客。

  ……

  ……

  侍衛們的實力足夠,懸空廟下面還有洪公公,還有葉秦兩家唯一的兩名九品強者。此時只要能阻止那名白衣劍客一剎那,就可以保住陛下的性命。

  但誰來阻止?侍衛們已經做足了他們應做的本份,他們明知道自己地同僚當中出了刺客。自己只怕也很難再活下去了,為了給家人留些活路,他們拚命的本領都已經拿了出來,剩下替陛下擋劍的事情,應該是留給陛下這幾個兒子來做吧……

  連環地幾擊。都只是發生在極短暫的時間之內。當時,三皇子受驚脫手的酒杯還在地上骨碌骨碌轉著,滿臉震驚的大皇子正準備衝到父皇的身前。替他擋下那柄殺氣十足地古劍,卻只來得及踏出了兩步,腳後跟都還沒有著地。

  此時,范閒陰險遞出去的黑色細長匕首,距離侍衛刺客的小腹還有幾寸距離,卻已經感覺到了身後那股驚天地劍勢。

  滿天的血飛著,就像滿山的菊花一樣綻開,侍衛們死不瞑目的屍首在空中橫飛,他們死都沒有想明白。那名白衣劍客怎麼可能躲在懸空廟的上方,那裡明明已經檢查過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十分細緻而又驚心地展現在范閒的眼前。

  他甚至還能用餘光看清楚,太子滿臉淒愴地向陛下趕去,那副忠勇的模樣,實在令人感動無比,但很可惜,太子殿下很湊巧地踩中了弟弟失手落下的酒杯,滑不著力,整個人快要呈現一種滑稽地姿式摔倒在地上。

  上天注定,機緣巧合,此時只有離陛下最近,反應最快的范閒,來做這位忠臣孝子……范閒後頸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身後那柄劍上的殺意,比身前這位九品刺客更加純粹,更加狂盛,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激起了他深埋內心深處的戾氣,他有信心在這一瞬間之內,同時救下陛下和身旁的老三,只是肯定要被後面那個白衣劍客重傷。

  ——但他決定搏了,這麼好的機會,吝嗇的范閒不肯錯過,這麼強的敵人,好勝的范閒,不肯錯過!

  但就在這個時候,令范閒有些心寒的是,刺客們的最後一招終於出手。

  這一次對方使出了埋在慶國宮廷侍衛裡已經十年的釘子,又不知花了多大的代價,請動了那名白衣劍客,拼著要折損自己在慶國十餘年的苦力經營,誘走了洪公公,適時而動,才造就了當前這個極美妙的局面——但是,那名九品刺客不是殺招,甚至連那名劍出淒厲的白衣劍客也不是殺招。

  真正的殺招,來自慶國皇帝的身後!

  那名先前奉上菊花酒的眉清目秀的小太監,當皇帝被白衣劍客一劍逼退數步後,便正好擋在了他的身前,只見他一翻酒案,伸手在廊柱裡一摸,就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把灰濛濛的匕首,狠狠地向著皇帝的後背紮了下去!

  匕首是藏在懸空廟的木柱裡,柄端被漆成了與木柱一模一樣的顏色,而且經年日久,根本沒有人能夠發現那裡藏著一把凶器。沒有人知道這把匕首放在這裡已經放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對方針對慶國皇帝的這個暗殺計劃謀劃了多久。

  只看這翻耐性與周密的安排,就知道對方志在必得——謀殺一國之君,最需要的不是實力,而是決心和勇氣。

  此時慶國皇帝的身前。是一柄古意盎然,卻劍勢驚天地長劍,他的身後,是一柄古舊至極。卻極其陰滑的匕首,根本毫無轉還之機!

  范閒知道自己面臨著重生以來,最危險的一次考驗,比草甸上與海棠地爭鬥更加恐怖,但他來不及嗟歎什麼,便已經下意識裡做了他所以為正確的選擇,黑色匕首脫手而出,刺向了對方的雙眼。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就算是五竹叔或者是四位大宗師出現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在擊退面前刺客。保住老三性命的情況下,再與那名白衣欺雪的劍客硬拚一記,還有足夠的時間與力量。去幫助陛下對付身後的那名小太監。

  宮中那位小太監沒有什麼功夫,但是他手中的那把陳舊至極的短劍,卻是最要人命地東西。

  所以他選擇了先救三皇子,再救陛下,雖然這種選擇在事後看來是大逆不道。但在范閒眼中看來,三皇子只有八歲,還是個小孩子。

  救人。自然是先救小的。

  ……

  ……

  黑色匕首像道黑蛇一般,刺向了第一位刺客的眉宇間,對方此次籌劃地極詳細,當然知道范閒最恐怖的手段,就是這把黑色的細長匕首,傳說中是費介老怪物親自開光的不祥之物,那名九品刺客不敢怠慢,半截直刀一閃,直接將這把匕首狠狠地擊向了樓下。

  他想看看。被世人譽為文武雙全的范提司,在失去了武器地情況下,還怎麼能面對自己的一刀。

  匕首剛剛飛出欄杆的時候,范閒已是急速轉身,將自己地後背晾給了刺客,而在轉身的過程當中,以根本沒人能看清的極快速度,在自己的頭髮裡拈了一拈,借勢向後輕輕一揮。

  一隻細細的繡花針,不偏不倚地扎進了那名刺客的尾指外緣,只扎進去了一絲,連血似乎都不可能冒一滴出來。

  而那名刺客卻是悶哼一聲,頓覺氣血不暢,一刀揮出,斬去了自己的尾指。

  抬頭,已然不見范閒。

  范閒此時已經來到了那名不可一世的白衣劍客身前,攔在了他與皇帝之間,隨他而至的,自然還有那三枝勾魂奪魄地黑色弩箭與幾大蓬已經分不清效用,但渾在一起一定是十分淫蕩,足以爛腸破肚的毒煙!

  一大片黃的青的白的煙,在懸空廟最頂層的木樓裡散開,真是說不出的詭異,就像是京都偶爾能見的煙火一般。

  但那白衣劍客竟似對范閒陰險的作戰方式十分瞭解,早已避開了那三枝弩箭,也閉住了呼吸,依然是直直地一劍,穿千山,越萬水,破煙而至,殺向范閒的面門。

  此時所有手段都使出來了的范閒,正擋在皇帝的身前,就算這一劍刺了過來,也只會首先刺中范閒的身體,就算他大仁大義到肯替皇帝老子送命,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至於陛下身後那個行刺的小太監……嗯,請陛下自求多福吧。

  一劍臨面!

  范閒體內的霸道真氣無比狂虐起來,此時不知道是心神在指揮真氣,還是真氣已經控制住了心神,只聽他尖嘯一聲,雙掌疾出,體內的真氣竟似被壓縮成了極堅固地兩截山石,透臂而出,迎向那柄寒劍。

  白衣劍客微微皺眉,知道自己如果依然持劍直進,就算刺透了范閒的胸口,只怕也會被這恐怖的兩掌將胸骨盡數拍碎。

  嗤的一聲,那柄古劍就像是仙人拔弄了一下人間青枝般,微微一蕩,刺進了范閒的肩頭!

  在這一瞬間,白衣劍客捨劍,與范閒對掌。

  轟的一聲巨響,勁力直震四際,灰塵大作,毒煙盡散,白衣劍客就算再如何天才,也及不上范閒打嬰幼兒時期打下的真氣基礎,左手稍弱,腕骨喀喇一聲,便是折了。

  但令范閒心驚膽顫的是,白衣劍客被自己震退之時,居然還能隨手拔去了插在自己肩頭的那柄古劍!這得是多快的速度,多妙的手法!

  一擊不中,馬上退去,正是一流刺客的行事風格,白衣劍客腳尖在欄邊一點,再也不看范閒一眼,便往廟下躍去,衣衫被山風一吹散開,就像是一朵不沾塵埃的白鶴一般。

  ……

  ……

  便在白衣劍客與范閒交手的那一瞬間,場間響起兩聲不怎麼引人注意的響聲。

  那名讓范閒都有些狼狽的九品刺客,此時滿臉血紅,雙肩肩骨盡碎,鮮血橫流,眼中帶著一絲不甘與絕望,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同時,嘴角流出一絲黑血,等身體觸到樓板之時,已經死的十分透徹。

  在這名刺客的身後,一直佝僂著身子的洪公公,依然袖著雙手,就像是沒有出手一般。

  范閒忽然想到刺客最絕的那一招,霍然轉身,然後看見了一個令他震驚,令他許多年之後,都還記得的畫面。

  拿著匕首意圖行刺的小太監昏倒在樓板上,頭邊儘是一片木屑。

  而他行刺的目標,慶國的皇帝陛下,手中拿著半邊盛放酒杯的木盤,這是先前皇帝陛下在混亂中唯一能抓到的一件武器,他望著腳下小太監寒聲說道:「朕雖然不是葉流雲,但也不是你這種角色能殺的!」

  確實,慶國皇帝雖然不修所謂武道,但畢竟也是馬上打天下的勇者,尋常打架,那還是有幾把刷子。

  驚魂未定的范閒,看著皇帝拿著半片木盤的形像,卻不知道怎麼想起了前世看的古惑仔電影……好一招板磚!

  懸空廟下響起一陣驚叫狂嚎與痛罵,想必是那位白衣劍客已經逃了下去,看來慶國的權貴們果然膽量足,性情辣,知道對方是行刺聖上的刺客,竟是紛紛圍了上去。

  又是一聲驚呼與悶哼,遠遠傳上樓來。

  此時不是表功論罰的時候,范閒伸頭往欄邊一看,只見地面上,京都守備葉重正掩唇而立,以他的眼力,能看清楚對方正在吐血,想必是先前與那名白衣劍客交手時,下了狠勁兒。

  葉重是慶國京都少有的九品強者,既然他偷襲之下都吐了血,那名白衣劍客,自然傷的更重,果不其然,遠處滿山的菊花之中,可以瞧見那名白衣劍客略顯遲滯的身影。

  「傳說中,四顧劍有個弟弟,自幼就離家遠走,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皇帝陛下站在范閒的身後冷冷說道:「范閒,替朕捉住他,看看他們兄弟二人是不是一樣都是白癡!」

  連遇驚險,一向沉穩至極的慶國皇帝終於動了怒。

  范閒知道此時輪不到自己說什麼,既然洪公公已經上了樓,皇帝接下來的安危就輪不到自己關心了,雖然肩頭還在流著血,但他的人已經躍出了欄杆,像頭黑鳥般,疾速地往樓下衝去。

  樓下又是一片驚呼。

  「看戲啊!」范閒面色一片冰寒,皇帝既然發了話,自己沒什麼辦法。

  在他掠過之後片刻,自身也是猝不及防的京都守備葉重也終於調息完畢,黑著一張臉,往那名白衣劍客逃遁的方向掠了過去,宮典是他的師弟,如果今天捉不住那名刺客,只怕整個葉家都要倒霉,跳進大江也洗不清,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他也要親手捉住那名刺客,而且是活捉!

  緊接著,侍衛之中的輕功高手,也化作無數個箭頭,撲向了山野之間。

  山下有禁軍層層包圍,山上,有范閒、葉重這兩名九品強者領著一群紅了眼的大內侍衛追殺,不知那名白衣刺客還能不能逃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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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三章 匕首,又見匕首!

  懸空廟裡,皇帝已經褪去了先前的怒容,滿面平靜,就像腳下的木屑、樓中的鮮血、待衛與刺客的屍首、受傷和昏迷的人們、四周空氣裡的微甜味道並不存在,就像是自己沒有遇到一場敵人籌謀數年之久的謀殺,只是在進行三年一例的賞菊之會。

  有人開始收拾廟宇內的殘局,許多的宮中高手擠在了頂樓,似乎是想把這樓壓垮。起先負責陛下安全的侍衛面色慘白,那些太監們包括戴公公在內都瑟瑟發抖,不知道聖上遇刺,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些什麼改變,還是說會直接中止了自己的命運旅程。

  太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滿臉淚珠,與大皇兄二人齊排跪在皇帝面前,請罪道:「兒臣無能,讓父皇受驚了。」

  大皇子說得沉重無比,他在西方殺敵無數,卻沒有想到,當刺客來襲之時,自己竟是連作出反應的能力都沒有,而那位他本來有些瞧不起的范閒……竟然身手如此了得,見機如此之快。

  「一入九品,便非凡俗……你們雖是朕的兒子,碰見這些亡命徒,反應不及,也是自然之事。」皇帝似乎沒有怪罪兒子們的意思,只是看了一眼角落裡那個死在洪公公手下的九品刺客,又看了一眼被太子踩破了的酒杯,眉頭微微皺了皺。

  他輕輕攬著懷中還在害怕不已的三皇子,眼睛卻看著樓下那片漫山遍野的菊花,山坡之上,隱隱能看見偶有動靜,枝葉輕飛而碎。

  「老奴去吧。」洪公公在皇帝身後謙卑說著。似乎並不認為自己在一場刺殺之後,應該牢牢地守護在陛下的身邊,「小范大人最近在生病。老奴有些擔心。」

  地板上范閒臨去前扔下的藥囊十分顯眼,毒煙漫樓。總會有些人吸了進去,所以他留下了解毒丸。看著地上的藥囊,想到那孩子的細心,皇帝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微微欠疚,他這時候才想起來,范閒這個孩子,最近身體一直有問題,而且洪公公上次去范府看後。也證明了他身上的病,確實有些麻煩。

  他的手指輕輕在懸空廟的欄杆上點了幾下。篤篤作響,下方一直縮在眾權貴後方的范建似乎心有感應,向著樓上看了一眼。

  「你不要去了。」皇帝對洪公公冷冷說道:「朕派人。」

  話音落處,懸空廟下方的山坳裡又傳來數聲異動,數名身影從隱伏處站起身來,身負長刀,沿著陡峭的山石縫隙,衝入了花海之中,不一時便超過了提前幾刻出發的大內侍衛,追尋著最頭前三個人的蹤跡而去。

  山裡有座廟,廟前自然就是山溝溝,只是這山溝溝有些陡。

  范閒就在山溝溝裡的田野裡疾行著,間或伸手拔去迎面衝來的枝枒,嗅著山野間金線菊瓣碎後的淡淡香氣,像是吃了鴉片一樣,體內的真氣依循著那兩個通道快速流轉,極快地補充了他精神與力量的消耗,雙腳就像是長了眼睛般,奇準無比地踏上下方的岩石,身如黑龍,以一種令人膛目結舌的速度向著山下衝去。

  說起跳崖,這個世界上除了五竹叔外,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誰能比他更快。更何況,今天與白衣劍客一戰後,體內修為受了大震撼後自然有所提升,真氣的充沛程度與精神狀態,都處於巔峰之中,左肩的傷勢根本算不得什麼。

  他身前數十丈處那個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影,身法也算是極其精妙,像朵雲一般聚攏散開,便柔媚無比地御了下衝之力,速度沒有減慢,但終究比不上范閒藉著地心引力加速。

  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至於後面那些還在尋覓下山道路的大內侍衛,已經不知道被甩了多遠,而那位聲名赫赫的葉重大人,明顯一身修為是放在那個重字上面,也被拉下了好一長段距離。

  茶還未冷,兩人就已經一先一後地衝到了山腳下,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禁軍兵馬旗幟,范閒心頭稍鬆了口氣,卻意外地發現前方的白衣劍客身形一斜,強行扭轉了前進的方向,擦著山腳疏林的邊緣,往西方掠去。

  已經踏上了平地,范閒的速度本來應該不及那位白衣劍客,但白衣劍客受了葉重一掌,明顯吃了大虧,速度始終提不起來,所以被他死死綴著。

  不過看著對方選擇的方位,范閒依然止不住心頭微凜。

  山上山下聯繫不便,聖上遇刺的消息就算已經傳了下來,這些山下的禁軍,只怕也難以馬上做出反應,更何況白衣劍客選擇的方向,正是禁軍最難照顧到的地方,那裡是一片原始的密林,林子的面積雖並不寬大,卻足以掩護白衣劍客輕身而出。

  他沉默地追趕著,企盼禁軍統領不會因為宮典的失職,而忘記了那個方向。

  令他欣慰的是,那片密林外面明顯也有防備,那名白衣劍客在高速奔行的過程中,又是強行一轉,往兩點鐘的方向穿插了過去。

  范閒緊緊跟著。

  白衣劍客再轉。

  范閒再跟。

  數次突刺一般的轉變方向,白衣劍客卻極漂亮地保持著與遠處禁軍的距離,而范閒也根本沒有多餘的力量來喊兄弟們幫忙。

  嗖的一聲,白衣劍客陡然加速。往正前方的一處湖面掠去!

  ……

  等范閒也咬牙跟著衝了過去之後,才有些恐懼地發現了一個事實。

  自己已經跟著那位刺客穿過了山腳下禁軍的包圍!

  前方一片空曠,無人防守。范閒心中劇震,完全不能瞭解那名白衣劍客是怎樣擺脫了層層禁軍的注視,除了二人身法確實夠快之外,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個白衣劍客對於禁軍的佈置,對於慶國朝廷的應急反應都已經熟悉到了一種很可怕的程度!

  聯想到宮典今天一直沒有出現在懸空廟中,范閒感到一絲涼意沿著自已的後背爬了上來,但此時不是思考陰謀詭計的時候。葉重太重,侍衛太慢,身旁無人。如果讓這名刺客從自己的眼都就此消失,范閒知道自己會惹上多大的腥膻。

  不能回頭。只能飛,只能追,一追再追。

  對於自己的追蹤技能,范閒有足夠的信心,尤其是在北海之畔的衣裡,自己領著幾名虎衛,硬生生將當年縱橫天下的肖恩追得淒慘不堪後,他根本不相信,除了四大宗師之外,還有誰能逃得出自己的跟蹤。

  但今天,連番的意外接踵而來,讓他有些心寒,先是對方能夠輕易穿透禁軍的封鎖,緊接著對方又表現出來了十分強悍的擺脫能力,由山腳直至湖邊,穿湖而過,在農舍與田野間穿梭,那名白衣劍客有好幾次都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如果不是范閒眼力驚人,運氣過人,只怕早就已經被對方擺脫了。

  而且白衣刺客在這一路上所表現出來的沉穩……甚至像是本能反應一般地躲避,實在是讓范閒十分佩服,他自幼接觸監察院的東西,當然知道這得需要多少年的浸淫才能達到。

  尤其是注意到對方在掩滅痕跡時的手法,十分的老練,而且透著一股子陰沉的味道,總讓范閒感覺很熟悉——就像是他已經非常熟悉的那片黑暗一般,與這名劍客的一身白衣,透著股格格不入。

  想必這才是白衣劍客的真實一面,冷靜且不必提,陰狠,決斷,無一不是人間極致。

  懸空廟上那一劍,雖然煌煌然,壯烈至極,但在范閒看來,卻沒有此時對方散發出的黑暗氣息來的驚人,此人所表現出來的真正實力,只怕早已經超越了年老的肖恩,還在自己的真實實力之上。

  范閒越來越心驚,懸空廟上,自己確實太衝動了些,太熱血了些,此時冷靜下來,才能正確地評估對方那一劍的威勢,若不是葉重傷了對方,或許范閒此時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馬上住腳,離前面那個白衣人越遠才會越安心。

  ……

  二人身前,京都在望,城廓高聳,氣勢逼人。

  虎的一聲,白衣劍客去勢不頓,單手脫去身上的雪白長衫,露出裡面一件樸素簡單的衣服,就如同京中居民常見的穿著。

  白衫落在泥地中,片刻之後,一隻腳尖在衣上輕輕一點,一個身影疾速掠了過去。

  范閒看著已經遠方已經喬裝成普通百姓的劍客,對於對方的佩服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對方不像一般的刺客一樣往郊外逃去,反而卻要自投羅網,殺入京都,這京都不知有多少萬人,對方混入人海之中,想必也有可靠的身份做掩飾,就算監察院全力發動,只怕也再難找到他了。

  今日皇室集會於懸空廟,京都防衛自然鬆懈,城門處的小兵只覺得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范閒看得清楚,那人已經混入了京都的人群之中,也不忌憚驚世駭俗,直接從城門處衝了過去。

  入城之時並未受阻,他依然能夠勉強綴著那個刺客。在京都這樣複雜的地況之中,才是真正考究黑暗刺客們能力的時候。范閒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沒有跟丟前面那個影子一樣的人物,好在今日精神狀態奇佳,速度沒有一絲減退

  沉默地追殺與反跟蹤,在京都的民宅間,小巷間進行著,凶險處或許不及上次北海畔,但緊張的程度卻猶有過之。

  樓角身影一飄,足下布鞋一點,穿過熱鬧的舊市街,撞翻了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便是這一撞,讓范閒判斷清楚。刺客受的傷重,看來已經支持不住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

  一條死巷子,驟然出現,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之後。范閒終於成功地將那個人堵在了巷口的盡頭。

  連番跋涉,用心用力用神,他的臉色有些不自然的蒼白,頰上卻是兩朵亢奮的紅暈,雙眼裡晶亮一片。正是體內真氣充沛到了極點的顯示。

  而巷口裡的那個刺客情況比較糟糕,白衣已去。一身普通的衣服下面,已經能看見隱隱沁出的血水。

  刺客轉過身來,是一張范閒完全陌生的臉,也是蒼白無比,想來平日裡極少見陽光,也不知道易容過沒有,他嘶啞著聲音,看著離自己只有十步遠的范閒,說道:

  「小范大人,你不累嗎?」

  范閒微微一怔,輕聲說道:「本官沒想到你能跑這麼遠。」

  刺客微微一笑,輕輕將手伸進外面的衣衫,緩緩取出了那柄寒若秋水的古劍,一劍在手,他全身上下的氣質為之變,馬上由一位逃亡的黑暗刺客,變成了了位高傲的劍客,渾身充滿了自信與驕傲,

  「我本不想殺你。」

  范閒默然,知道對方如果沒有受傷的話,確實有足夠的實力說出這樣看似狂妄的一句話。感受著巷子盡頭那股拂面生寒的劍意,他下意識裡準備摳住暗弩的板機,取出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拋出最拿手的毒煙……不料……匕首沒摸到,毒煙用完了,暗弩不在了。

  「你是赤棵的。」無名刺客冷漠說著:「你只有三枝弩箭,一把匕首,十四粒爆煙丸,而現在……你是赤裸的。」

  范閒微微低頭,面色沉了下去,知道自己確實是裸奔入京。一向能夠幫助自己的三大法寶已經不在身邊——有這三大法寶在手,他敢和海棠正面打上一架。而此時,面對著一位綜合實力絕對不在海棠之下的絕頂高手,范閒能怎麼辦?他只有祝福對方的傷勢發作的更快一些……五竹叔能來得更快一些。

  他體內如今已至頂峰之境的充沛真氣,讓他的心神堅毅自信起來,在經絡裡快速流轉的真氣,就像是無數調皮的孩子,在勸說著他,憑借自身的實力,與對方狠狠地戰一場。

  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了自己的戰意,用沒有夾雜一絲情緒的目光看著對方,微笑說道:「說出你一個能讓我滿意的身份……我就不追。」

  這是交易,這是他冒著奇險,一直追蹤這位絕頂高手到京中……也要做成的一筆交易。懸空廟的刺殺太古怪了,宮典的離奇失職,刺殺時機關迭出的絕妙安排,面前這位刺客的出現與離開,對慶國內部事務的熟悉,都揭示了一下可怕的真相,這次刺殺,肯定不止一方勢力參與其中,而且一定有慶國內部的人員參與!

  范閒只是需要知道此事的真正起源,而不是像個勇士一樣地為陛下洗去恥辱。他不是一位單純的忠臣,更在乎的是,這次刺殺與自己,與父親,與監察院之間的關係。

  「不要說氣節這類的話。」范閒依然低著頭,笑著說道:「你我都是一路人,知道承諾這種事情沒有任何意義,給出我所需要的信息,我放你離開。」

  刺客沉默著,默認了他的說話,但就在范閒以為對方會接受這個看似對雙方都很公平,絕對雙贏的交易時,對方忽然說道:「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我殺了你。我不一樣也可以離開?」

  這個世界真的很妙,范閒強悍地拒絕了二皇子那個和解共生,在所有人看來都很美滿的提議,而此時,也有人很強悍地拒絕了他。

  靠的是什麼?當然是實力。

  ……

  劍光似乎在一瞬間之內,照亮了整條小茬,深秋裡的落葉,也被這劍風刮拂了起來,紛亂的飛舞在二人身間。那柄古意盎然的長劍。就這樣在淒美落葉的陪伴下,突兀而決然地來到了范閒的面前。

  就如同在懸空廟頂樓一樣。范閒體內真氣疾出,運至雙掌之上。開天闢地一般,挾著雄渾至極的掌風,拍向對方的面門。對於迎面而來的長劍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掌風凜烈,將那名劍客的頭髮震得向後散去,就像是道道鋼刺一般。

  武技之道,他不如對方,於是只好搏命。而且他很清楚,越是殺人無算的絕頂刺客,越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驕傲,怎麼可能換命。

  如他所願,對方果然橫劍一揮,向著他的手掌上斬去。范閒奇快無比地收手,化為兩道黑影,直擊對方的太陽穴,這雙拳出的是乾淨利落,簡單至極,卻是異常凶悍。

  便在這時,與他對戰的劍客,卻做了一件讓范閒怎麼也意想不到的事情!

  劍客不再像大畫師一樣瀟灑揮劍,不再妙到毫巔地運劍……他直接棄劍。

  長劍脫手,急射而出,直襲范閒的咽喉,他的身體卻異常古怪地縮了起來,避過了范閒的凌厲拳風,將手放到自己的左腿靴口處。

  取出一把暗啞無光的匕首!

  ……

  范閒悶叫一聲,收拳而回,交錯一擊,仗著自己的霸道真氣,生生將那奪命一劍擊飛,古劍化作一道直線飛了出去,嗤的一聲插在巷牆之中,不停顫抖著,嗡嗡作響。

  更令他大驚的是,對方居然從靴子裡摸出了一把匕首,向自己刺了過來,這一招范閒實在是太熟悉了!

  劍客古劍在手之時,便是光明正大,大開大合,堂堂正正的絕代劍手,所以范閒用霸道真氣相應,但是這名劍客棄劍之後,整個人的光採便似乎蕩然無存,化作了秋風之中的一道魅影,手裡提著一把尖銳的匕首,突刺而出。

  這種強烈的氣質變換,只是在驟然之間發生,范閒險些應對不及,左臂處被劃了一道細小的血口!

  霎時間,兩個黑灰色的身影就這樣在巷中纏鬥了起來,貼身的搏擊,全以奇詭之道而行,鋒出無聲,指出陰險,在租小的範圍之內,進行著極凶險的刺殺,兩個人的動作越來越快,彎肘捉膝,撩腹剁腳,由牆角站至牆上,再摔到地面……一連串肉體格擊之聲連串響起,驚心動魄。

  如果范閒不是從小被五竹錘練長大、如果不是深受監察院風格的浸淫,一直走的就是這個路子,只怕平已經被那把匕首戮出了無數個血洞,但饒是他躲得再快,終究還是被那把似乎染上了噬魂之氣的匕首,在身上割了無數道血口子。

  對方肯定對監察院官服的構造十分清楚,刀尖所割,全是沒有重點保護的地方。

  而最令范閒心驚膽跳的是,對方竟對自己研究的十分透徹,將自己的出手路線算的死死的,自己賴以保命的小手段,竟每每在發動之前,就被對方猜得先機,躲了過去,不論是擰尾指,還是插眼珠,捏陰囊,還是想倒肘擊……什麼樣無恥下流陰險的招數,都失去了效用!

  一抹淺灰色的光芒,閃過范閒的眼簾,匕首的尖端很直很直地紮了下來,這讓他想起了五竹叔的那根棍子,讓他想起五竹叔說的那句話——直、狠、準。

  之所以范閒要嗝屁時候還有情調回憶往事,是因為他還有一招大劈棺,腳下靴尖裡還藏著個刀片。

  一甩手,體內暴戾真氣一下子迸了出去,手臂上監察院官服都被震絲絲碎裂,右手被真氣所激,不停地擅抖,隱隱然有了幾絲澹州海崖下葉流雲散手風韻,啪一聲擊出。

  像個幽靈一樣附他左臂處刺客,只覺一股強大而錐心真氣撲面而來,對方這一拍地手指根根散開。宛若枯枝一顫!

  刺客胸口一悶,被震了出去,腳尖也往下一踩,不偏不倚踩在范閒陰險踢過來靴刀尖上,飄然退開三尺!

  范閒一聲悶哼,捂著受了刀傷左臂,看著面前這個可怕敵人,發現對方也掩唇流血。稍覺安心。

  只是,五竹叔還沒來。

  刺客橫肘,將灰暗匕首橫舉眼前,嘶啞著聲音說道︰「這是學你。」

  范閒陰沉著臉,感受著自己精力隨著傷口處鮮血地外溢而不斷流失著,冷聲道︰「不用客氣。」

  沒有時間留給他治傷調息,而對方明顯對傷勢耐受力方面,比自己還要加強悍。所以範閒沒有第二句話,腳尖巷牆上一點,踹落幾塊灰磚,整個人已經撲了過去,去勢若虎。一往無前!

  刺客退一步,躍起,反手撩刀,刺向他太陽穴。

  范閒身形一滯。氣勢由極暴戾而轉至極陰柔,整個人身軀極冒險地繞著那柄匕首轉了小半圈,右手兩根手指間寒芒一閃,從自己頸後鬼魅伸了出去……剎那辰光裡,便要輕拈毒針,扎中那把穩定異常握著匕首手……虎口!

  可他沒有料到,刺客反手撩那刀,竟是個假像。當針尖探過去地時候。對方已經從從容容地拉回匕首三寸,讓毒針扎了匕首橫面之上,針尖寸短,顯得脆弱無比!

  緊接著,刺客便是一膝頂了范閒後腰窩裡。一股劇痛讓他橫過身去,然後便看見了那柄恐怖匕首距離自己胸口只有極短地距離。

  ——看著這把匕首,范閒絕望了,對方竟然準備如此充分。連自己的保命三根針都摸的一清二楚!

  而……五竹還沒來。

  腰間著了重重地一記。范閒一聲悶哼,卻變作了極其狂暴一聲呼喊!

  「啊!」

  生死之際終於激發出了他體內大潛力。將那股強悍殺傷力全數吸入了雪山之中,催發著霸道真氣運至自己雙臂,夾住了匕首!

  雙掌與匕首一夾,發出了極難聽嘶啞聲,就像是燙紅了烙鐵正粗糙地腳掌上慢慢劃過。

  兩個人距離如此之近,以致於范閒能看到對方眼神裡那絲微笑。

  倒霉這種事情,總是聯袂而至,此時范閒已經到了危險時候,他身體裡那個大隱患,也終於爆發了出來,發出了致命怒吼。

  暴戾真氣,就像是不聽話地孩子,又像是難以馴服地野獸,異常不穩定地在他的經絡中開始跳動,而雪山處真氣蘊積,似乎也已經隨著這一場耗費心神地纏鬥,終於突破了極限。

  爆了。

  就那麼極短瞬間內,范閒便已經感受到了從來沒有感受過苦楚,身上每一處能夠有感覺神經,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楚無比,而體內真氣就這樣狂肆地衝破了管壁,殺進了他身體,片刻間消湮腑臟之中,再也無法調動出來。

  真氣全無,雙掌自然無力。

  嗤一聲輕響,那柄始終無法真正刺中范閒灰暗匕首,就這樣簡簡單單,甚至有些荒謬地刺進了他胸口。

  范閒鬆開雙掌,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胸上突然多出來了一把匕首,而且只能看見後面那一裁。

  就連對方那名絕頂刺客,似乎都驚呆了,傻傻地看著范閒胸前匕首,而沒有接下來動作。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種痛楚才傳到了範閒腦中,他才明白自己中了很深一刺,只怕這條小命就要這麼糊裡糊塗地交待異世界一條小巷之中。

  不甘啊!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沒生孩子,紅樓夢還沒有抄到七十八回,還沒有去內庫看葉輕眉做家什,還沒有去神廟偷窺,還沒有站皇宮大殿上向天下人宣告自己身份。

  最不甘的是……瞎子,你怎麼還沒來呢?

  「意外。」

  很意外地是,說出這兩個字的,除了臨死不忘前世周星星的范閒外,還有對面那位劍客,只不過範閒說的極為不甘,對方說極為無辜。

  刺客終於鬆開了握著匕首手,范閒雙腿一軟,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當慶國皇帝精銳虎衛,終於千辛萬苦地趕到小巷時,沒有來得及參加這場激鬥,只來得及看著一個普通百姓模樣的人,鬆開了小范大人胸口那柄匕首,然後化作一道黑色影子,直接掠過了巷尾那堵牆。

  而小范大人,這些虎衛們暗中傳誦,無比強大的人物,就像一位酒後醉鬼般,直挺挺地摔倒巷中土地上。

  「追!」有虎衛低聲吼道。

  「分二路,首先救人!」

  這一行虎衛頭領高達,沉著一張殺氣騰騰又陰鬱至極地臉,蹲在范閒旁邊,看著面前地上這個帶著自己出使北齊年輕官員,心裡無比緊張和擔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聲音巷子裡響了起來。

  「死不了。」范閒氣喘吁吁靠高達懷裡,望著胸前一大片殷紅,「插不夠深……不過,請御醫……去府上找我妹妹拿解毒丸子……另外請陛下急召費介回京……小命要緊。」

  說完這句話,范閒雙眼一閉就昏了過去,只是昏迷之前還用有些模糊眼光,看了一眼那名刺客逃遁那堵土牆。意外重傷後古怪情形,已經讓他隱隱猜到了那名可怕刺客身份,只是這事兒太複雜,太可怕,可怕到他寧肯下意識裡讓自己昏迷不醒,也不願意就這個事情再繼續思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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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四章 傷者在宮中

  車簾隨著迎面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無數幅的畫面,正在不停地倒帶。

  畫面的一角,是片黑色的布巾正在飄動著,化作流溢黑光,漸漸佔據了整個畫面。

  畫面轉而一亮,斑駁的亮片化作了很眼熟的小花,在澹州的山崖間開放著,有一隻略顯粗糙但格外溫暖的手伸了過來,摘了一朵。

  花兒在民宅頂的露台上被陽光與海風曬乾,混入茶中。開水衝入杯中,蕩起茶葉與幹花,泛起金黃潤澤的琥珀色,又有一隻手伸了過來,穩穩地端起,放在了面前。

  「少爺,喝杯思思泡的新茶吧,今天是她入門頭一天。」許久不見的冬兒姐姐滿臉溫和笑容,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沒有在澹州當豆腐西施。

  自己搖了搖頭,接過茶來,送到了另一邊,看著坐在自己旁邊正不停啃著雞腿的婉兒,嗔怪說道:「油乎乎的,你也吃的下去,喝杯茶清清嗓子。」

  婉兒沒有說話,反而是坐在自己右手的妹妹笑了起來,眉宇間的淡淡憂色全數無蹤,讓自己看著很是欣慰。

  「該走了。」臉上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冷聲說道。

  「去哪兒呢?」自己下意識裡問了一句。

  「去看小姐。」

  「好。」自己沒有一絲異議,無比興奮地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提行李,還有那一個……黑黑的箱子。但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這箱子格外的重,怎麼提也提不起來,把自己搞的滿頭大汗。

  ……

  ……

  一滴汗順著昏迷中范閒地額角,滑落了下來。滴在了枕頭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將眼簾撐開一條小縫隙,無神地看著上方的流簷彩繪,知道自己身處在一個很陌生的房間之中,不由渾身一寒,想著:

  「難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范閒或許情願自己上一次就死的透徹些,何必來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麼些人,遇了那麼些事。動了那麼些情,生出不捨來,卻又離開。偏還記得。

  范閒有些散離地目光終於適應了房間裡的光線,開始像嬰兒一樣地學習聚焦,終於瞧清楚了在自己身邊,婉兒的一雙眼睛已經哭成了紅腫的小桃子,死死攥著床單的一角。咬著下唇,不肯發出聲音——看來自己還活著,還是在慶國這個世界裡。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裡。

  低頭有些困難,但他從胸口處傳來的疼痛裡,知道自己的傷並沒有治好。此時房間四周裡,全是那些低眉順眼的閹人,正滿臉惶恐地四處找尋著什麼,冒充著忙碌與悲哀,門口處,一群穿著御醫服飾的老頭兒們正哀哀慼慼地對著一位中年人說話。

  「陛下,臣等實在無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來。你們就陪葬去!」

  半昏迷狀態中的范閒,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冷笑了起來,只是唇角並不聽他地大腦指揮翹起一角。

  他在心裡想著,這倒確實是挺耳熟的台詞,只是你這皇帝,到我要死的時候才來發狠,似乎做人不怎麼厚道——與眼前情況相比,范閒下意識裡更希望是父親大人范尚書在對著太醫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兒地手背,卻沒有力氣動彈一絲,體內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空虛,他強行提攝心神,卻是腦中嗡的一響,又昏了過去。

  當范提司大人還有餘暇腹誹皇帝,安慰老婆的時候,整個京都已經亂翻了天。

  皇帝遇刺!

  這件事情不可能瞞過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黃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不過令百姓們心安的是,陛下並沒有在這次事件之事受傷。但沒過多久,又傳來消息,監察院提司小范大人,忠心護君,英勇出手,親手消彌了這一件天大地禍事,然後不顧病後傷後虛弱之身,自懸空廟追緝刺客入京,終於不支倒地,身受重傷,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來!

  范閒在慶國民間的名聲一向不錯,一聞這消息,京都居民們大多端著飯碗表示了真切的擔心與衷心地祝福,夜裡提著燈籠去慶廟替他祈福的人們竟是排起了長隊。

  城南大街的范府沒亮幾盞燈,一片黯淡,下人們手足無措地等著消息。范閒受傷之後,被虎衛們直接送入了宮中,陛下返京之後,便將重傷之後的范閒留在了宮中,令御醫們寸步不離看著,對於陛下的這個表示,范府上上下下都覺得理所當然——少奶奶與小姐已經入了宮,還沒有消息傳出來,不過傳聞中大少爺被刺了一刀,傷勢極重,太醫一時間沒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戶部尚書范建沒有入宮,只是坐在自己的書房裡,陰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陳萍萍也不可能還在郊外地陳園裡看美女歌舞,他坐著輪椅,返回了監察院,第一時間內開始展開對於行刺一事的調查,同時接手了懸空廟上被擒的那位小太監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屍體。

  靖王已經趕進了宮中,柔嘉郡主留在閨房裡哭。

  不知道京中還有多少小姑娘們在傷心。

  ……

  ……

  二皇子緊閉著王府的大門,嚴禁屬下任何人,去打聽任何消息,做出任何反應。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值此多事之秋,任何不恰當的舉動都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大皇子守在搶救范閒地廣信宮外面,不停地踱著步。

  宜貴嬪也領著三皇子站在廣信宮外面。今天三皇子這條小命等於是范閒救下來的,先不說宜貴嬪與范府的親戚關係,身為宮中女子的她,也知道在陛下震火地背後,所體現的是什麼,而自己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

  皇后沒有來,東宮太子也只是在廣信宮處假意關心了幾句,安慰了婉兒和若若幾句,又請陛下以聖體為重,便回了東宮。

  據另外傳來的消息。皇太后雖然只是派洪公公來看了看,但老人家此時正在含光殿後方的小念堂燃香祈福。

  范閒重傷將死的消息,讓慶國所有的勢力做出了他們最接近真實的反應。不免感覺有些荒謬的可愛。

  ……

  ……

  廣信宮以往是長公主在宮中的居所,也正是范閒第一次夜探皇宮時便來過地地方,但他沒有在寢宮裡待過,所以先前醒來的那一剎那裡,沒有認出來自己是躺在皇宮裡。雖然范閒是為了陛下才受了這麼重的傷。但一位臣子被留在宮裡治傷,終究是件很不合體統地事情,好在他還有個身份是長公主的女婿。

  吱呀一聲。廣信宮的門被推開了,皇帝沉著一張臉走了出來,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范若若,眉間略現疲態。姚公公顫著聲音說道:「陛下,您先去歇歇吧,小范大人這裡有御醫們治著,應該無妨。」

  皇帝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那些沒用地傢伙……」

  「陛下,我想進去看看。」范若若穩定住自己的心神,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可是……太醫正不讓我進去。」

  「嗯?」皇帝皺起了眉頭,「為什麼?」他注意到范家小姐腳邊放著一個很尋常的提盒。

  范若若咬著嘴唇說道:「哥哥一直沒醒來,但虎衛說過,讓我拿他青日裡常用地解毒藥丸來,想必是他昏迷前心中有數,只是御醫不……相信我的話。」

  皇帝默然站在階上,御醫治病自然有自己的程序,拒絕范若若的藥也是正常。但此時的皇帝,與以往許多年裡都不一樣……似乎是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這麼多兒子裡面,只有裡面那個才是最出息的,也只有裡面那個,才不是為了自己的位置而思考問題……

  懸空廟上,在那樣危急的關頭,如果范閒第一選擇是不顧生死的去救皇帝,只怕多疑成習地皇帝依然會對范閒有所提防,因為那樣的舉動,也許正是他身為一位權臣——想表現自己的忠誠給一位君主看——而做皇帝這種職業的人,向來不會相信可以看得見的忠誠。

  可問題是……范閒選擇了先救老三!

  如果深究起來,都察院甚至可以就著這個細節,彈劾范閒大逆不道。只是皇帝本非尋常人物,他卻從這個細節裡面,自以為看清了范閒城府極深的表面下,依然有一顆溫良仁順的心……就像當年那個女子一般。

  很好笑的是,范閒在那一瞬間根本不是這般想的,問題是,皇帝並不知道。

  所以,皇帝很欣慰。

  在知道范閒被重傷將死之後,他許多年不曾動搖絲毫的心,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絲顫動,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對范閒是不是壓搾的過於極端,自我懷疑之後,他更是對范建感到了一絲毫無道理的嫉妒,一絲不能宣諸於天的憤怒——這麼優秀的一個年輕人,憑什麼……就只能是你的兒子?

  自己的幾個兒子?老大太直,老二太假,老三……太小,至於太子?皇帝在心底冷笑一聲,心想這個小王八蛋莫非以為朕沒有看見你故意踩中那個酒杯?

  所以他將范閒留在了宮中,一方面是為了盡快將范閒救活,另一方面也是一位中年男人骨子裡的某種負面情緒在作祟。與他自幼一起長大的范建,或許對於陛下的心理過程十分清楚,所以在兒子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也沒有入宮。只是很黯然地留在了范府地書房中。

  陛下傳召,太醫正領著一位正在稍事休息的御醫走出宮門,滿臉苦色回道:「陛下,外面的血止住了。可是那把刀子傷著了范大人的內腑。」

  皇帝微抬下頜,示意了一下范若若地存在:「為何不讓范家小姐進宮?」

  太醫正就算在此時,也不忘維護自己的專業精神,皺眉道:「那些藥丸不知道是什麼成分……刺客的刀上浸著毒,但毒素也沒有分析清楚,所以不敢亂吃,怕……」

  「怕個屁!」此時一直在階下坐在椅子上的靖王爺衝了上來,啪的一聲,一耳光就甩在了太醫正的臉頰上,罵道:「老子給了你兩個時辰!你不說把人救活。你至少也要把范閒救醒!只要他醒了,以他的醫術,要比你這糟老頭子可靠的多!」

  太醫正挨了一記耳光。昏頭昏腦之餘大感恚怒,根本說不出什麼話來。

  皇帝正想訓斥靖王舉止不當,但聽著這幾句話,心頭一動,覺得實在是很有道理。如今費介不在京中,要說到解毒療傷,只怕還沒有人比范閒更厲害。皺眉說道:「不管怎麼說,先想法子,把范閒弄醒過來!」

  話一出口,皇帝才發現,范閒果然是一個全才,而且如果他不是擔心自己和皇子們中了煙毒,將藥囊扔在了樓板上,只怕他就算被刺客劍毒所侵,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副田地——又想到范閒的一椿好處。他心裡忍不住又歎息了一聲,暗道,如果這孩子的母親……不是她,那該有多好。

  他搖了搖頭,在太監們地帶領下回了御書房。

  得了陛下的聖旨,靖王領著范若若,一把推門宮門口的侍衛,根本不管那些御醫們地苦苦進諫,直接闖到了床邊。

  婉兒雙眼紅腫,一言不發,只是握著范閒有些冰冷的手,呆呆地望著范閒昏迷後蒼白的臉,似乎連自己身後來了什麼人都不知道。

  范若若看著這一幕,心頭微慟,卻旋即化作一片堅定,她相信自己這個了不起的哥哥,不可能這麼簡簡單單的死去。

  「弄醒他。」靖王爺今日再不像一位花農,卻像是一位殺伐決斷地大將,瞇眼說道:「如果吃藥沒用,我就斬他一根手指。」

  范若若似沒有聽到這句話,直接從提盒裡取出幾個大小不等的木頭盒子。

  靖王爺道:「你知道……應該吃哪個?」由不得他不謹慎,畢竟御醫們不是全然的蠢貨,說地話也有些道理,如果藥丸吃錯了,鬼知道會有什麼效果,說不定此時奄奄一息的范閒,就會直接嗝屁!

  范若若點點頭,很鎮定地從木盒中取出一個淡黃色的藥丸,藥丸發著一股極辛辣的味道。

  她望將藥丸遞到嫂子的手中,兩位姑娘都是冰雪聰明之人,林婉兒手掌一顫之後,問也不用多問一句,直接送到嘴裡開始快速咀嚼了起來,又接過太監遞來的溫清水,飲了一口,讓嘴裡的藥化的更稀一些。

  在一旁好奇緊張圍觀著的御醫們,知道這兩位膽大地姑娘家是準備灌藥了,反正自己也無法阻止,便有一位趕緊上前,用專用的木製工具撬開范閒的牙齒。

  林婉兒低頭,餵了過去。

  一直默然看著的靖王,忽然伸了一隻手掌過去,在范閒的胸口拍了一下,然後往下一順。

  然後,眾人開始緊張地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睜了開來,只是眼神有些無力。

  ……

  ……

  「范大人醒啦!」

  早有知趣的太監高喊著,出宮去給皇帝陛下報信,殿內殿外頓時熱鬧了起來。

  范閒受傷之後真正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定有很多人會失望吧。」

  然後他看著身邊緊張、興奮、餘悲猶存的那幾張熟悉的臉龐,輕輕說道:「枕頭。」

  婉兒握著拳頭,雙唇緊閉,似乎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了。拿了個枕頭墊在了他地後頸處,知道相公是要看自己胸口的傷勢,所以又去墊了一個,讓他的頭能更高一些。

  若若已經移了支亮亮的燭台過來。將他受傷後淒慘地胸膛照的極亮。

  范閒閉著雙眼,先讓那股辛辣的藥力在體內漸漸散開,提升了一下自己已經枯萎到了極點的精力,這才緩緩睜開雙眼,朝著自己的胸口望去。

  傷口不深,而且位置有些偏下,看著是胸口,實際上應該是在胃部的上端,御醫們對外部傷勢的處置極好,范閒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但他知道胃上應該也被刺破了個口子。還在緩緩地流著血,自己的真氣已經完全散體,根本不可能靠真氣來自療……如果任由體內出血繼續。自己估計熬不過今天晚上,以這個世界的醫學水青,對於內臟的受傷,實在是沒有什麼辦法,這怪不得御醫。

  「抹了。」他地精力讓他只能很簡短的發佈命令。

  范若若想都不想。直接取過煮過的粗布,將哥哥胸膛上地那些藥粉全部抹掉,惹得旁觀的御醫們一陣驚呼。

  毫不意外。胸口處的那個傷口,又開始滲出血來。

  「針。」范閒輕輕吐出一個字,勉強能動的手,反手握住了正渾身發抖的妻子冰冷地手。

  若若取出幾枚長針。范閒的眼珠子向旁微轉,看著一旁的靖王爺說道:「天突,期門,俞府,關元,入針兩分。」

  下針是需要真氣加持地。而此時身旁……似乎只有靖王爺有這個本事,范閒醒來之後猜的清清楚楚,先前送藥入腹的那一掌,不知道夾著練了多少年的雄渾真氣。靖王爺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自己也要當大夫,依言接過細細的長針,有些緊張地依次紮在范閒所指的穴道上。

  針入體膚,血勢頓止,四周的御醫滿臉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

  ……

  「三處。」范閒委頓無力地對靖王爺說了句。

  靖王馬上明白了,監察院三處最擅長製毒,自己與陛下關心則亂,竟是忘了讓他們入宮替范閒解毒,於是趕緊出殿而去,讓人去傳監察院三處主辦及一應人員入宮,救病治人。

  沒料到三處的人早就已經在皇宮之外等著了,三處頭目更是請了好幾次旨,要入宮去救范閒,只是今晚宮中亂成一團,禁軍統領有幾人被監察院傳去問話,竟是沒有人敢去請示陛下,自然也就沒有誰敢讓他們入宮。

  此時靖王代陛下傳旨,監察院的人終於鬆了一口氣,直接入了宮門,趕到了廣信宮裡。三處地人帶了一大堆東西,釘釘噹噹的好像是金屬物,躺在床上的范閒聽著這聲音,卻像是聽著玉聲綸音一般動聽。

  三處頭目是費介師兄的弟子,就是范閒的師兄,在監察院裡與范閒向來相處的極為相得,此時看著師弟淒慘無比地躺在床上,臉一下子就陰沉了起來,他走到范閒身邊,一根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包括御醫在內的所有人,都緊張地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三處頭目點點頭,望著范閒說道:「師弟的藥丸已經極好……不過,這毒是東夷城一脈的,試試院裡備著的這枚。」

  范閒心頭微動,依言服下藥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精神頓時好了些。

  天下所謂三大用毒宗師,費介為其一,肖恩為其二,還有一位卻是東夷城的怪人,在這三個人當中,費介涉獵最廣,本事無疑最強,但是用毒宗師,所選擇材料及製毒布毒風格都有強烈的不同,像肖恩就偏重於動物油脂與腺體分泌,費介偏重於植物樹漿,這也影響了范閒。偏生那個刺客匕首上喂的毒,卻是東夷城那派的硝石礦毒派,兩派風格不通,想解起毒來,十分麻煩,院裡怎麼可能有常備的解毒藥?

  所以范閒清楚,這藥丸一定是有人藉著師兄的名義,送入宮中替自己解毒,只是常年陶醉於毒藥學研究,從而顯得有些一根筋的師兄,卻很明顯沒有想到這點。

  毒素漸褪,剩下的便是體內臟腑上的傷勢。看著監察院的解毒本領,御醫們終於有些佩服了,但還是很好奇,這位范提司和三處準備怎麼處理體內的傷口。

  「師弟,你以前讓處裡準備的那套工具,我都帶來了,怎麼用?」三處頭目自己似乎也不清楚那些東西的功能。

  范閒看著自己胸口下方的那個血口子,喘息著說道:「我需要一個膽子特別大的人……還需要一個手特別穩的人。」

  三處頭目常年與毒物死人打交道,開膛剖肚的場面不知道看了多少年,膽子自然是足夠大的,至於手特別穩的人?三處裡面這些官吏,似乎都足以應付。

  但……范若若卻倔犟地站到了床前,說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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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十五章 燭光下的手術

  躺在床上滿臉憔悴的范閒,第一時間內就表示了堅決的反對,第一是他自己對於縫合技術都沒有太大的信心,第二,他根本捨不得一向潔淨柔弱的妹妹看到自己血糊糊的胸腹內部,更何況待會兒還要親手去摸……

  「婉兒,你也出去。」范閒用有些發乾的聲音說道:「帶妹妹出去。」

  婉兒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若若堅持說道:「我的手是最穩的。」

  聽到范家小姐這樣有信心地說話,包括三處頭目在內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范閒看了她一眼,看著姑娘家往日平淡的眸子裡漸漸生騰起的自信,心頭微動,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麼,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笑:「待會兒會很噁心的,而且你是我的親人,按理講,我不應該選擇你……不過既然你堅持,那你就留下來吧。」

  說了一長串話,他的精神又有些委頓,不等他開口說話,身旁的婉兒已經……又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場間一陣沉默,燭火耀著范閒的臉頰,有些明暗交錯,他勉強笑著說道:「那諸位還等什麼呢?只是個小手術而已。」

  三處拿來的那幾個箱子確實是依范閒的建議做的,不過真正的原創者卻是費介,而費介又是從哪裡學會這一套?除了范閒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而此時,他卻要做自己手術的醫學總監了。隨著他有些斷續的話語,留在廣信宮裡的所有人開始忙碌地動了起來。

  皇宮多奢華,燭台是足夠多地,又想了些法子。讓這些燭光集中到了平床之上,照亮了范閒坦露在床單外的胸腹。

  小太監們急著燒開水,煮器械,讓宮中眾人淨手,而若若則側著身子,小心而認真地聽哥哥講待會兒的注意事項與操作手法,三處頭目毫無疑問,是一位現成最好的麻醉師,那些小太監們,就成了手腳利落地護士。

  而那些看著眾人忙碌。卻不知道大家在做什麼,傻待一旁的御醫眾,卻似乎變成了那個世界裡旁觀手術的醫學院三年級學生。

  「反正不是婦科檢查。」范閒心裡這般想著。也就消了將這些御醫趕出門去的念頭,至於什麼殺菌消毒——免了吧,咱皇宮家也沒有這條件啊。

  釘的一聲金屬撞擊脆響,迴盪在廣信宮安靜的宮殿裡,范若若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示意哥哥自己準備好了。

  林婉兒回頭擔心地看了小姑子一眼,又取了張雪白的軟棉巾擦去范閒額頭的汗。

  范閒困難地笑了起來:「夫人,你應該去擦醫生額上的汗。」

  三處頭目蠻不講理地便準備餵藥。不料范閒嗅著那味道。緊緊閉著雙唇示意不吃,說道:「馬錢子太狠,會昏過去。」

  三處頭目訥悶問道:「你不昏怎麼辦?待會兒痛的彈起來怎麼辦?」

  范閒雖然沒有關公刮骨療傷地勇氣,但此時只有他自己最擅長這個門道,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昏迷後,將性命全交給妹妹這個小丫頭,艱難說道:「用哥羅芳吧,少下些。」

  三處頭目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個藥,話說這藥還是自己春天時推薦給范閒的。只是後來范閒北上南下用著,監察院三處自己倒是極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來,將瓶子伸到范閒地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的味道,頓時滲入了范閒的鼻中,過了一陣子藥力開始發作了。

  雖然視線並沒有模糊,但范閒的眼前景致卻開始有些怪異起來,似乎他可以同時看清楚兩個畫畫,一個畫面是妹妹正拿著一把尖口鉗子似地器械擔心地看著自己,一個畫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個被叫做醫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小護士正在和自己說著話。

  他地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堅定許多,馬上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出現短暫的幻覺,真實的畫面與幻想的畫面開始交織在一起,沒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

  「開始,快些。」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若若如果支持不住,師兄馬上接替。」

  他的膽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羅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總是容易飄離這個皇宮地手術室,忘記那個正在手術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閒曾經用哥羅芳對付過肖恩,對付過言冰雲,對付過二皇子,今天終於遭報應了。

  轉頭望著婉兒雪白的臉頰,微腫之後顯得格外淒美的雙眼,又看著在自己的胸口處無比小心忙碌著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將來讓妻子與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紅粉紅的護士服,雖然想來只能看兩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場景?

  人之將迷,本性漸顯。

  廣信宮外的人們還在焦急等待著,他們都知道范閒已經醒了過來,並且強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著手醫治自己的嚴重傷勢。慶國的人們雖然早已經習慣了范閒所帶來的驚喜,比如詩三千,比如戲海棠,比如春闈,比如一處,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著,他自己身受重傷,卻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在御書房裡稍事休息的陛下,似乎格外緊張這位年輕臣子,竟是又坐著御輦回到了廣信宮前。他看著一片安靜的殿前眾人,聽著殿內隱隱傳來的話語與某些金屬碰撞之聲,不由皺起了眉頭,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艱難的戰場之上,自己似乎也見過類似地場景。

  「怎麼樣了?」

  靖王爺向陛下行了一禮,擔憂說道:「御醫們幫不上忙,三處那些傢伙……解毒應該沒問題。但是那刀傷……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有她留下來的那些寶貝,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靖王一怔,沉默著沒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後,低下的雙眸中一絲憤火與哀傷一現即逝,化作古井無波。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廣信宮地門終於被推開了,宜貴嬪顧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著三皇子探頭往那邊望去。焦急問道:「怎麼樣了?」

  回答她的,是一聲極無禮的嘔吐聲——哇!

  出來的是一位小太監,先前在殿中負責遞器械。此時第一個出宮,當然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但聽著宜貴嬪的問話,他竟是根本答不出來什麼,面色慘白著。似乎受了什麼刺激,扶著廊柱不停地嘔吐著。

  姚公公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吐……」

  還沒有罵完。又有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御醫走出宮門,竟是和小太監一道蹲著吐了起來。

  當今世界本屬太平,小太監又自幼在宮中長大,杖責倒是看過,卻也沒有看過此時殿中那等陰森場景,那些紅的青的白地是什麼東西?難道人肚子裡就是那種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團?范家小姐真厲害,居然還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輕御醫,習醫多年,也不過是望聞問切四字。最噁心地也就是看看舌苔和東宮胯下的花柳,今天夜裡卻是頭一遭看見有人……居然用針縫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過了陣,今夜當醫學院學生的御醫們都悄無聲息的退出廣信宮,只是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雖然大多數人還能保持表面地鎮定,但內心深處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們臉色,便知道范閒應該無礙,但依然問道:「怎麼樣?」

  被靖王打了一記耳光的太醫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觀,此時聽著陛下問話,面色一陣青紅間夾,無比震驚說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聽這調調,忍不住痛罵道:「問你范閒……不是讓你在這兒發感歎。」

  太醫正卻是站直了身子,依然發著感歎,鬍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爺,下臣從醫數十年,倒也曾聽聞過這神乎其神地針刀之法,不料今日這真的看見了……請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內腑已合,定無大礙,只是失血過多,一時不得清醒。」

  他卻不敢說,小范大人在手術結束之後,終於沒有挺過哥羅芳的藥力,開始躺在「手術台」上說起了胡言亂語,事涉貴族之家的荒唐事,荒唐不堪。這件事情是斷然不敢此時稟給陛下知曉,好在那時候手術台邊,除了自己這位頭號觀摩學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親近的那兩位女子,應該無礙。

  此時留在廣信宮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閒能夠活過來的人,聽到太醫正擲地有聲的保證,齊齊鬆了一口氣。

  大皇子面露解脫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禮,便再也不在廣信宮外候著,直接出宮回府。他不想讓眾人以為自己是在對范閒示好,也不想人們以為自己是在揣摩聖意,只是純粹地不想范閒死了,此時聽著對方安全,走地倒也瀟灑。

  皇帝揮揮手,示意宜貴嬪領著已經困的不行了的三皇子先行回宮,便抬步準備往廣信宮裡去看看,靖王爺自然也跟在他身後。

  不料太醫正卻攔在了兩位貴人身前,苦笑說道:「剛范大人昏迷前說了,最好不要有人進去,免得……」

  他皺眉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那個新鮮詞:「……感染?」

  范閒這句交代,其實想求個清靜而已。皇帝與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議,不料又看著太醫正面露狂熱之意說道:「陛下。臣以為,小范大人醫術了得,應該入太醫院任職……一可為宮中各位貴人治病,二來也可傳授學生。造福慶國百姓,正所謂澤延千世……」

  這話實在是大善之請,又沒有什麼私心,但此時情勢緊張,陛下終於忍不住搶在靖王之前發火了,大怒罵道:「人還沒醒來,你搶什麼搶!范閒何等才幹,怎麼可能拘困在這些事務之中!」

  靖王卻偏偏不生氣了,嘿嘿笑著咕噥了一句:「當醫生總比當病人強。」

  三處的官吏此時終於也退了出來,恭敬地向陛下行禮。得了陛下的幾句勸勉之後,便有些精力憔悴地離開了皇宮。此時廣信宮中,除了服侍的那幾位太監宮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閒及婉兒、若若三個人。

  林婉兒心疼地看了范閒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蒼白地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額上的汗珠,這是范閒先前說過的。范若若一直穩定到現在的手,終於開始顫抖了起來。知道自己終於在哥哥地指揮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哥哥的性命應該保住了。她的心神卻是無來由的一鬆,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林婉兒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沒有說話,這笑容裡的意思很明顯,雞腿姑娘覺得……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幫到范閒什麼,而只有自己,似乎永遠只能旁觀。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嫂子。」范若若終於發現了林婉兒異常的沉默,關切問道:「身子沒事吧?」

  林婉兒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沒有辦法,旋即微笑說道:「沒事。」

  沒事這兩個字說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晴一看,才發現嫂子地唇邊竟是隱有血跡,不由唬了一跳,便準備喚御醫進來看。

  林婉兒趕緊捂著她的嘴巴,生怕驚醒了沉醉於哥羅芳之中的范閒,有些口齒不清解釋道:「木……事,剛凱咬著舌頭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對這位年紀輕輕地嫂子更添一絲敬愛——先前給范閒餵藥的時候,婉兒心急如焚,只顧著將藥丸嚼散,卻是情急之下咬傷了自己的舌頭,但心繫相公安危,卻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廣信宮裡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時月兒穿出晚雲,向人間灑來片片清暉,與當年這宮裡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宮外地人們漸漸散了,只留下了足夠的侍衛與傳信的太監,宮內地宮女太監們將腦袋擱在椅子上小憩著,時刻準備著小范大人的傷勢有什麼變化,又有值夜的宮女安靜地移走了多餘的宮燭。

  那姑嫂二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昏暗燭光裡安詳睡著的范閒,臉上同時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

  層層皇城宮牆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著宮內某個方向,確認了某人的安全後,悄無聲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樹林中。

  過了數日,仍然是在皇宮之中,一處往日清靜,今日卻是佈防森嚴地梅圓深處,那位京都如今最出名的病人,正躺在軟榻之上發著感慨。

  「什麼時候能回家?」

  范閒蓋著薄被,躺在軟榻之上,看著梅園裡提前出世來孝敬自己的小不點初梅,面色有些惱火。

  皇宮裡的物資自然是極豐富的,各種名貴藥材經由太醫院的用心整治,不停往他的肚子裡灌,想不回復的快都很難,皇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在服侍人方面,自然也比范府要強很多。就連這梅園的景致都比范家後園要強不少,加上妻子與妹妹得了特旨,可以天天陪在自己身邊——這小秋陽曬著,小棉被蓋著,小美人兒陪著,似乎與自己在家裡的生活沒什麼兩樣——除了沒有鞦韆。

  但他依然很想回范府,因為他總覺得那裡才是自己在京都真正的家。

  在經歷了慶國皇宮第一次手術之後,仗著這近二十年勤修苦練打下的身體基礎,他的恢復極快,胸腹處依然未曾痊癒,但總算可以平躺著看看風景了。只是體內的真氣散離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他的心裡有些微寒和恐懼。

  若若吹了吹碗中的清粥,用調羹餵了他一口。另一側,林婉兒伸手進他的寬袍之中,小心地調了一下雙層布帶裡谷袋的位置,這是范閒的要求,用布帶束住傷口,加上重袋壓著,對於傷口的癒合極有好處。

  范閒有些困難地嚥下清粥,埋怨道:「天天喝粥,嘴裡都淡出鳥來了……我想回家……不說吃抱月樓的菜,喝喝柳姨娘調的果漿子,也比這個強不少。」

  林婉兒嗔道:「剛剛醒了沒兩天,話倒是多了不少,陛下既然恩允你在宮中養傷,你怕什麼閒言閒語……不過……口裡淡出鳥來是什麼意思?」

  范若若也很不解:「什麼鳥?」

  范閒面色不變,轉移話題:「我不是怕閒言閒語……只是有些想家。」

  如今他身處皇宮,無法與啟年小組聯絡,陛下又下旨不讓他操心,婉兒與若若乾脆沒有出過宮,別的太監宮女更不可能說,懸空廟的刺殺案件已經過去了幾天的時間,他竟不知道任何相關的信息,更無法去當面質問老跛子有關影子的事情,實在很是不爽,很是不安。 本帖最後由 a6830316 於 2018-8-4 21:29 編輯

[BOOK: 0023 / 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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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 Apr 29 13:54:24 2024